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渴望走出那座“山”的孩子:考不出去,钱就打水漂了

2018-05-22 10:18:39

 

积石山的孩子们对山外的世界充满好奇。

邓俊艳正和弟弟在学习。

临夏州沟壑纵横,高寒干旱,土地破碎。

王昱

在甘肃省临夏州西北角,“山”可以有两种含义。一是自然地貌,出了市区往哪个方向开,都是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。二是一座叫“积石山”的国家级贫困县和它下辖的140多个村落。

这里高寒干旱、气候无常。四月初,气温骤升到27度后突降了一场雪,冻死了大片刚发芽的花椒树,全年绝收。人均耕地1.18亩,且被山脉切割得破碎。即便是一户人家的田,也零散地分布在村子的不同角落。

恶劣的自然条件,人多地少的格局,决定了产业扶贫难以给当地带来根本转变。在“啃硬骨头、攻坚拔寨”的脱贫冲刺期,提高教育水平,作为切断贫困代际传承最彻底的办法,被寄予厚望。让孩子考出去、到山外的世界生活,不再重复父辈的贫苦,是当地人——无论扶贫干部、学校老师,或不识字的农民——最朴素也最强烈的愿望。

1

“考不出去,钱就打水漂了”

两天后,月考成绩公布:满分150的三门主科,语文数学过百者寥寥无几,英语年级第一89——换个直白点的说法:全年级一个及格的都没有。

每个周五,是积石山县民族中学高二学生邓俊艳回家的日子。距离3点40放学还有两个多小时,但她已趁课间偷偷溜回宿舍,提前把校服裤子换成自己的牛仔裤。按耐不住的小动作里,藏着所有16岁女孩儿相通的心思。

从校门出来,顶着满天黄沙往东走四十分钟,熟练地穿过坑坑洼洼的马路和几条肮脏的小巷,到县城另一端——还没到家,只是一个被邓俊艳称作“车站”的十字路口。没有站牌,没有排队的秩序,几百个和她一样的住宿生乱哄哄地挤着。不时开过一些七座小车,从外形上看不出任何去向,但孩子们可以一眼断定它是否经过自家的村口。

走过半小时山路,房屋渐渐稀落起来。再跨过几道沟壑、经过几块破碎的农田,在一座矮山脚下停车,沿着土坡走到半山腰,就到了她家。

进门的时候,黑色牛仔裤上已经扑了一层厚实的灰。好在屋里光线暗,屋外天色也暗了。

邓家三代七口人住在一座小院里,按说该是热闹的,但爸爸在村子那头的地里翻土不在家;妈妈在外面打零工也不在家;爷爷几年前得了严重的焦虑症,整宿睡不着,耷拉着脑袋坐在炉边;奶奶耳朵不好,只能用满脸笑招呼来客。11岁的弟弟在厨房闷声擀面条,12岁的妹妹嘎巴嘎巴掰着树枝往灶膛里递。

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生活场景。但对邓俊艳来说,每次回家,除了要和疏离一周的亲人团聚,还得跟父亲要钱。

早在几年前,为了减轻家庭负担,积石山县已把免费教育的范围从9年延长到12年,实施“两免一补”政策:免除学费、免除课本费,由国家提供每学期625块钱的生活补助和免费营养早餐。需要家里承担的,只是生活费和往返路费。

邓俊艳的标准是每星期100块钱。她掰着手指头数过,每天在学校吃午餐和晚餐、一周回一次家,再添些笔和本子、买点日常生活用品……精细些花,还是够的。同学们都是这个水准,谁也没比谁捉襟见肘。

窘迫只发生在跟父亲开口的时候。父亲算是村里开明的家长,在“要不要送女孩读书”的问题上没含糊过。倒是她自己,每次从这满掌老茧里接过钱,眼前晃动的这双勤劳的手,令她浮想联翩,它伺候的那六七亩薄田,里面种着每斤只值几毛钱的玉米。玉米收完了,这双手可能又在青海挖虫草,在工地搬砖头,或在新疆摘棉花。因为没有更灵巧的技术,它们够不到机器开关,也操纵不了方向盘,只能出着最粗笨的力气。一年算下来,至多能捧回两万块钱。这笔钱要负担七口人的吃穿用度、要给爷爷奶奶看病抓药、要还修房子欠下的债、要供三个读书的学生……邓俊艳不能不想。

追根溯源,经济上的匮乏倒在其次。真正让她感到窘迫的,是如果自己考不上大学、走不出大山,“这些一百块钱全都打水漂了”。

她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。两天后,月考成绩公布:满分150的三门主科,语文数学过百者寥寥无几,英语年级第一89——换个直白点的说法:全年级一个及格的都没有。

让外人错愕的分数,邓俊艳们已不觉惊奇。两年的高中时间,她不得不与“怎么学都不会”的问题正面相逢。

2

“我们那尖子班一点也不尖”

听俊艳回忆小学时的事,11岁的弟弟突然插嘴说:“我班数学就是体育老师教的!”

邓俊艳在高二年级的尖子班。所谓尖子,是成绩在全年级最前面的那30个人。但她说,我们那尖子班,一点也不尖。

这次月考,邓俊艳排年级11名。但总分479,其中英语59分。

不尖的尖子班,浓缩了农村孩子的学习困境——书里的单词老老实实背了,但考试阅读题从来不按教材出,一面一面的句子全都是自己不认识的;自己也实在不知道怎么把背过的单词组织成“作文”;语文阅读里倒是没有生字,但文章里讲的科技、欧美、戏剧,根本看不懂,更谈不上“理解”。

她们不是不刻苦、不勤奋。但只有一颗不怕苦的心,难以支撑走出大山的梦。在当今的选拔环境下,原封不动考教材、考背诵的情况越来越少,对能力、素养、思维、视野的考察,越来越成为趋势所向。后者,恰恰是农村孩子匮乏的。

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普遍困境,答案需要往前翻找。

老师们达成的牢固共识是:中学学习吃力,主要是小学阶段基础太薄弱。既没有积累起扎实的知识,也没有培养起良好的习惯。

邓俊艳上小学的时候,还没见过大学毕业的老师。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几个班主任,管着全校六个年级。既要教语文数学英语,还要教自然美术体育,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。远低于正常水平的师生比,既无法让孩子得到足够的关照,也无法得到足够专业的讲解。

在今天的临夏,随便走到哪个乡,校舍都是黄土山沟里最像样的建筑。国家层面的扶持和省里的资金,让山里的孩子可以享受到丝毫不逊于城市的触屏黑板、空调与塑胶篮球场。但软性资源的填补,却不是一日之功。

听俊艳回忆小学时的事,11岁的弟弟突然插嘴说:“我班数学就是体育老师教的!”其实他想表达的意思是:这位老师既教数学,又教体育。但他完全不知道这句话还有一层戏谑的含义,只把它当做老老实实的叙述。

学校力量有限,在家里得不到弥补。他们的上一辈,稍好的念过几年小学,差一点的至今写不出自己名字,在需要签字的场合还得按手印,更遑论给孩子提供学习上的指导、营造学习气氛。

有限的师资、薄弱的基础、空白的家庭教育,这些问题积攒到高中,变得更难击破。只要课程难度稍稍提升一点,“听懂课”都会成为一种奢望。

2018年4月,教育部印发通知,提出加大对集中连片特殊困难县、国家级扶贫开发重点县的政策倾斜,对达到高校投档要求的考生,同等条件下优先录取,并制定专项计划定向招收贫困地区学生。

通知发出后,有人质疑政策的公平性。表层的依据是:自己和被倾斜者面临同一套卷子。但背后易被忽视的状况是:在长达十余年的中小学里,他们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。

3

“搬砖又不用英语,不学”

刚开学时,一个学生问他,你一个月挣多少钱?成蕾愣了一下,如实说:到手四千多。男孩的底气突然足了起来,眉宇间多了一抹亮堂堂的神采:你就挣这些啊?我在外面的时候,拿你两倍工资!

在当地十来岁的孩子心里,除了考大学,走出大山还有条似乎更“明朗”的路:辍学打工。在过去,这是个普遍选择。

2017年9月,国务院办公厅印发《关于进一步加强控辍保学提高义务教育巩固水平的通知》,要求各级政府履行控辍保学法定职责,完善行政督促复学机制,把控辍保学作为脱贫攻坚的硬任务。

《通知》下发后,临夏州组织学校、驻村工作队摸查学龄人口信息,对照学校学籍信息,确定辍学对象,挨家挨户上门劝返,让已经出去打工的孩子回校完成学业。对多次劝告、动员不改的,由人民法院以巡回法庭的方式公开审理,把孩子家长直接送上被告席,理由是“不让孩子上学是违法的”。

劝返效果显著。今年3月,仅刘集乡中学就劝回来71个辍学生。年龄参差不齐,大的十七八岁,甚至已经成家,小的十五六岁,正是初中年龄。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经辍学多年,字都认不出几个。为了照顾他们的特殊进度,学校在九年级专门成立了劝返班,历史老师成蕾当班主任。

人是回来了,但已经“长了见识”的心还漂浮在外面。玩手机、吸烟、说脏话、上课溜号闲聊、顶撞老师、目无纪律……比同龄人丰富的资历,让他们的一切举止都更“社会”。带班之后,成蕾每天的睡眠时间锐减了三四个钟头。这些时间用于:谈话教育、巡察寝室、在学生突然不辞而别时联系家长、家长没见到孩子时还要把附近找遍。

某些时刻,成蕾的确看到过一线光亮。

一次小考,班里有个孩子得了8分,成蕾把他叫到走廊里谈话。

“怎么说的?”通常“走廊谈话”意味着质问和批评,只是比当众更留情面。

“我问他,下次咱努力考到9分行吗?”

后来那个孩子超额完成任务,得了十多分。再后来,他考出了人生第一个30分和第一个及格。在日记里,他第一次流露出想继续读高中的念头。

也有某些时刻,成蕾感到无力。

刚开学时,一个学生问他,你一个月挣多少钱?成蕾愣了一下,如实说:到手四千多。男孩的底气突然足了起来,眉宇间多了一抹亮堂堂的神采:你就挣这些啊?我在外面的时候,拿你两倍工资!言外之意是,我不读书,挣得也比你多,读书有啥用?

还有人更直接地告诉他,我六月份拿了毕业证就回工地,搬砖又不用英语,不学!

几次呛下来,成蕾总结出了一套“话术”——你就甘心一辈子都干这没技术含量的活?四五十岁干不动了工地不要你了怎么办?没有文凭,谁管?

孩子终究是孩子,尽管享受过“财务独立”的豪气,但对未来,他们没有过比“班里人都羡慕”之外更远的打算。

成蕾很清楚,距离拿到毕业证只剩百来天,8分还是及格,都不可能弥补过去多年薄弱的基础,在学业上取得质变。把辍学多年、写几行字都困难的劝返生送到名牌大学,不是他的目标。他只希望,这些孩子可以向人格意义上的健全靠近:懂礼貌、守规则、尊重知识。哪怕有一个孩子因他发生了改变,对人生的规划,有比搬砖卖力气更高的期待和更远的打算,他也感到知足。

4

“它说不是梦,我说就是梦”

其实这本书没什么特别的,不是什么畅销书,也不是学校最爱推荐的名著经典。受欢迎仅仅是因为,里面收录了54位“天之骄子”分享的高考经验。

晚上10点,早眠的县城里,商店、小饭馆都已经打烊,“夜生活”和大山深处无关。邓俊艳的宿舍还亮着灯。退到黑漆漆的夜色里看,除了执勤的路灯,宿舍楼的几排窗子是此时唯一的光源。下了晚自习的她,正趁熄灯前的一小截空闲读书。

书是同学的。除了教材,大家都没几本书,习惯了这么串着看。

今晚的这本叫《清华北大不是梦》,在所有轮换的书册里,它最破最旧,外皮都快掉了。从翘起的页角推测,它一定被无数双手揉搓过。但狼狈的外相,摇撼不了它最热最火的地位。邓俊艳去年九月份从书的主人那儿“取了号”,排了七个月,轮了半个班,现在终于轮到她了。

其实这本书没什么特别的,不是什么畅销书,也不是学校最爱推荐的名著经典,甚至都没有好看的装帧和精美的硬壳。受欢迎仅仅是因为,里面收录了54位“天之骄子”分享的高考经验,它关乎一个走出大山的梦。

“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?”简单翻了几页,我问邓俊艳。

“它说不是梦,我说就是梦。”她脱口而出,这10个字好像在心里存了很久。尽管,书中宣称:“这不只是目标考清华北大的学生才可以用,所讲的方法和技巧,涉及的各方面知识,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和高效性。”但在一个经过反复敲打的结论面前,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多余。唯一妥当的做法,是把安静的黑夜交还给她。

此时,三十公里外,积石山县西北角,成蕾的屋子也还亮着灯。他刚查完十点钟的寝室,十一点还要再去查一趟。看看班里那些劝返的孩子是不是又偷偷溜到厕所里抽烟,是不是又捂在被窝里玩手机。如果一切顺利,他可以赶在“明天”到来前结束今天的工作。

但相比于自己究竟十一点半还是十二点能休息,成蕾更想知道的是:经过又一天的苦口婆心,会不会有孩子因自己发生了细微的转变,试着把改变命运的愿望融进窗前的月华,伴他们入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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