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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跛子

2020-08-10 16:08:31

贠靖

马家河北边有一片土崖,崖下的人都搬到河对岸新起的瓦屋里去了,一只眼瞎了的陈跛子还住在崖下的破窑洞里。陈跛子有两个儿,儿子们嫌他是个累赘都不愿要,陈跛子就独自居住在塌了一个豁口的破窑里。他在窑门口的空地上栽种了一些菜蔬和苞米稻黍,十天半月的,儿子偶尔也背着媳妇给拎半袋杂粮放在窑门口。

据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讲,陈跛子年轻时在赤水县(今淳化县)码头上当过搬运工,受过枪伤。大概是受了惊吓,他脑壳有点不正常,一会清醒一会糊涂。有一阵糊涂起来,连自个叫啥名字都说不上来。

这天,河对岸的村口来了一位银匠。银匠挑着一副扁担,一头是一只小风箱,另一头是一只小炉子。他刚在村口的照壁旁卸下担子,就聚拢过来一堆胸口揣着两只不安分的白鹁鸪的婆娘,叽叽喳喳地嚷嚷着:“银匠,又带啥好东西来了?”

马家河的婆娘大部分都认识银匠,他不光卖些便宜好看的银戒指、银耳环,也打手镯,挣点小钱。银匠坐在照壁下呱嗒呱嗒拉着风箱,将融化的银水倒进模子,待冷却后取下来,用一只精致的小铜锤敲打着,一只漂亮的镯子便显出轮廓来。站在最前头的冯家的年轻媳妇就揉捏着两只发胀的白鹁鸪说:“咦,这银匠看着不赢人,手艺还赢人得不行呢!”

到了后晌,晒得焉塌塌的婆娘都耷拉着脑瓜回屋去歇息,村口就剩下银匠,仍呱嗒呱嗒拉着风箱。只见冯家的媳妇端着半马勺绿豆汤,两瓣滚圆的屁股一拧一拧地过来,走到银匠跟前,将绿豆汤递给他说:“快喝点,看把你给热的!”又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银匠:“兄弟你擦擦!”

银匠仰起脖颈,一气儿把半马勺绿豆汤喝得净光,咂咂嘴,接过冯家媳妇递过来的手帕揩揩脑门上的汗,又抬起袖子擦擦银匠炉前的小板凳说:“大妹子你坐下,我给你寻一对耳钉戴上!”冯家媳妇就眉开眼笑地探过脸去:“快让我瞅瞅!”

冯家媳妇戴上耳钉,搔首弄姿地拧着屁股准备离开,银匠在身后问了一句:“你这里是不是有个叫陈天有的?”冯家媳妇就立在那,转过身问:“你说的是住在崖下破窑里的陈跛子么?你咋还认识他呢?”银匠哦了一声,瞅瞅四下里,压低嗓门说:“大妹子你可甭以貌取人,他手里可捂着一坨子黄货呢!”“你说啥?”冯家媳妇惊得半张着嘴,瞪大了眼窝。

银匠就附在她耳边说:“你可甭告诉旁人,要么让他知道了是我说出去,他非骂死我不可!”冯家媳妇急不可耐地催促:“兄弟你快给姐说说到底咋回事么!”银匠就比划着绘声绘色道:“我上回来时他拿出来这么大一块金疙瘩让我给掌眼,打探是不是真的,足足有七八两重呢!”“那到底是不是真的么?”冯家媳妇好奇地问。“当然是真的么!”银匠说:“我还用牙咬了一下!”冯家媳妇就站起来说:“兄弟我走呀,我不跟你说了。”说着拧着两瓣屁股,胸前的两只白鹁鸪一颤一颤地朝崖下跑去。

到了崖下,冯家媳妇死皮赖脸地缠着陈跛子,非要看他的心肝宝贝。她说:“叔吔,你快让你侄娃子媳妇瞅瞅你那一坨坨金疙瘩么,哪怕瞅一眼也行!”她喘着粗气,贴到陈跛子跟前,撩起衣襟说:“要不我让你摸摸白鹁鸪!”“你快走,甭让人瞅见了说闲话!”陈跛子吓得惊慌失措,把冯家媳妇推出窑门,咣啷一声在里边插上门栓。

冯家媳妇立在窑门外沉默了半晌说:“咦,这老光棍几十年没沾女人,见了白鹁鸪也不动心么,咋还坐怀不乱呢!”说着悻悻地朝崖上走去。

不到半晌工夫,陈跛子手上有一坨金疙瘩的消息就传遍了村子。崖下聚了一大堆人来瞅热闹。陈跛子的两个儿子和儿媳,都推着胶轱辘车,上头垫着软和的新棉被,来接陈跛子到河对岸的瓦屋里去享福。进了窑里,几双眼珠子就滴溜溜地转着,这里瞅瞅,哪里翻翻。陈跛子说:“你甭听银匠瞎咧咧,我真没啥稀罕的金疙瘩!”二媳妇说:“大呀,啥稀罕不稀罕的,我就是来接您去享福呢!”大媳妇说:“不行,大得先到我屋去,我天天给大擀白面吃!”“凭啥先到你屋去?你是长红头发了?我还不晓得你那点歪歪心思!”二媳妇说:“我天天给大荷包蛋吃!”两个媳妇你一言我一语,一时竟争执不下,谁都不肯相让。陈跛子就跺跺脚道:“你都走,我哪里也不去!”

最终,陈跛子拗不过,硬是被接到了老大家,两个儿子说好了一个月一轮。老大媳妇还真豁出去了,拿出新棉花,给陈跛子缝了一套崭新的棉袄棉裤。二媳妇也不甘被大嫂比下去,到镇上去给陈跛子从里到外从头到脚,置了一身布衣布裤、袜子帽子和一件咔叽外套。

两个媳妇争着抢着孝敬陈跛子,见天儿白面馒头荷包蛋,不到半年把个陈跛子吃得白白胖胖,红光满面。这期间,她们也曾变着法地从陈跛子嘴里套过话,把老屋的破窑洞掘地三尺,寻了个遍,也没见着金疙瘩的影子。倒是这妯娌俩的孝顺在方圆一下出了名,村里也给授了模范家庭的牌子。或许压根就没什么金疙瘩,又或许真是银匠胡诌。妯娌俩也就不再提金疙瘩的事了,依旧对陈跛子孝敬有加。

这天,趁儿子儿媳们外出看戏,陈跛子一个人来到镇政府,嚷嚷着要见书记。书记从办公室出来,笑呵呵地把他扶进屋。陈跛子从怀里掏出一坨拳头大的金疙瘩,拍到桌子上说:“我要把这个交给组织!”书记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陈跛子说:“我记起来了,我以前是组织上发展的地下交通员,这是我的直接上级,药材铺的曹掌柜交给我的,他让我找机会交给组织上!”书记问:“那曹掌柜人呢?”“他牺牲了!”陈跛子肩膀一抖一抖地哽噎道:“他是为掩护我牺牲的。那天枪一响码头上的人就吓得乱成一团蹲在地上。为了引开敌人,曹同志从人群里站起来,边跑边打,后来就倒在地上,被打成了筛子,从河滩栽了下去,河水都染红了。你看,我的右眼窝和左腿就是那次被敌人打伤的!”陈跛子说着捋起裤腿给书记看,书记吃惊地瞅着陈跛子,眼里充满了敬意。他说:“老同志,这件事太久远了,我也吃不准该咋办,你等一下,我去请示一下县委。”

过了一会,书记从旁边的屋子过来,啪地立正,给陈跛子敬了个军礼。陈跛子也颤抖着立起来,给书记行了个军礼。书记紧紧地握住陈跛子的手,激动地说:“老陈同志,欢迎您归队!”陈跛子的嘴角抖动着,两行浑浊的泪像蚯蚓一样流了下来,在脸上蠕动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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